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捆龙索·续

crystal

第一章

波渺渺,柳依依;暖风熏人,斜日杏花。
江南正三月。

白玉堂坐在马车内,车窗外虽然春色醉人,他却毫无兴致。阿敏坐在身旁,愣愣地有些出神,秀眉微微蹙起,隐隐露出内心的不安。他看着她,眼底藏不住的轻愁,唇边掩不去的坚强,白玉堂不禁长长叹了口气,眼前分明便是十年前的阿敏啊。
几乎同时,阿敏也叹了口气。四目相交,两人不由相视一笑。
“怎么了?”阿敏问,很少听到白玉堂叹气。
白玉堂挠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:“没什么,只是有些伤感,忽然觉得我们都老了。”
阿敏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。伤感?认识这位白五爷那么久,还真没见识过他的伤感。老?她看看他,十年了,他还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,仗剑笑傲的白玉堂,只是偶尔,她会看到他眉间的沧桑。每当这时,愧疚便涌了上来。她欠他的,太多太多……
“别太担心了,我们一定能找到小宝的。”眼见阿敏的眼神黯了下来,白玉堂以为她又在担心太子。

太子复位已经三年,然而半月前却在宫中突然失踪,就象是凭空消失……
仁宗的御案旁却多了一张字柬,只有两个字:杭州。
消息自然封锁的很紧,同往常一样,棘手的事情又落到了开封府。仁宗亲招包拯入宫:寻回太子,不惜一切代价!
开封府的事情,自然也就是五鼠的事情。自从展昭三年前离开,五鼠便留在府内相助包大人。何况,此事涉及太子安危,五鼠更不会袖手旁观。
杭州?什么意思?是说小宝在杭州吗?无论如何,这是唯一的线索,虽然,更像一个陷阱。

一句话提起了阿敏的心事,她出宫,白玉堂不同意,包大人不赞成,仁宗也不允许。可倔强如她,终于还是出来了。她不放心,也不明白,为什么这么多的事情都要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。她一直希望她的小宝只是个普通的孩子,无忧无虑,远离是非……
“但是难道你不希望小宝能够堂堂正正的做人吗?”谁的话?阿敏摇摇头,可脑海中那个蓝色的人影却越来越清晰。
心,更乱了。

白玉堂的心也很乱,这次只有他和二哥来杭州。毕竟,开封府那边不能没人,谁能说那不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?到了杭州,两人便分头行动,韩彰的消息是三天前发出的,也就是说,两人已经有三天没有联系了。二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?不由自主地, 白玉堂想起了展昭,“要是猫儿在就好了。”
想到展昭,他实在又有些恼火。咬了咬牙:这只死猫,莫名其妙的说走就走,三年了,杳无音讯。留下一封信,就把开封府的一堆事情全扔给了他们兄弟。可是,唉唉,谁让自己的命是他救的呢?天知道两个人到底谁欠谁!


酒是好酒, 店是杭州出名的店。白五爷出手一向阔绰, 要的自然是最上乘的酒菜。
白玉堂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行踪。
出了开封, 就是敌暗我明。自己毫无头绪, 唯一能做的只有等, 等对方找上门。他相信,不会等很久。
呷一口酒,白玉堂忽然发现阿敏定定地看着街上已经很久了。
街对面是一家绸缎庄,门面很大,客人也很多。女人忙着交头接耳,叽叽喳喳地左挑右拣,男人则很自然地站在另一边,无所事事。
近门站着一个人,颀长的个子,蓝布长衫。店里很喧闹,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似乎周遭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。
白玉堂能看见他的侧面:很平凡的一张脸,不很难看也绝对称不上英俊。是那种在面前晃上三晃都没法儿让人记住的类型。白玉堂没见过他,但却有一种强烈的熟悉的感觉。这清瘦的身影,沉静的气质,像极了……
“猫儿?!”白玉堂喃喃地道。
那人微微笑着,淡淡的笑容,仿佛带着些倦意。
阿敏有些恍惚,那笑容如此的熟悉。
心,隐隐的又有些痛了……

展昭和白玉堂不同,阿敏几乎从未看到过他开怀大笑。他偶尔会淡淡的微笑,从容而礼貌。
不穿官服的时候,他总是一身的蓝,让她想起深不见底的海。海是宽容的,一如他对她。
那时候她和太子亡命天涯,争斗,追杀,陷阱……无休无止。她不敢相信任何人,包括他。
姐姐的重托,太子的安危,沉沉地,像山,压得她喘不过气。阿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总是误会他,一次又一次。他从没怪过她,只是那时他清亮的眼神便会闪过一丝落寞。她向他道歉,他摇摇头,说他了解她的难处,然后还是那么淡淡的笑,只是笑容中多了些苦涩。
那微笑扯痛她的心。一直很想告诉他,如果不是为了太子,她会相信他。无论他说什么,她都愿意相信,如果,她只是阿敏……

那人转过了身,一个女孩子迎了上去。女孩娇小玲珑,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,很年轻,很秀气。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,女孩仰脸看着他,吃吃地笑。然后,扶着他,走了。
扶着他?阿敏和白玉堂猛然发现那蓝衣人的手里擒着根竹杖,竹杖轻轻点地。他的眼神空空洞洞,茫然、萧索。
目送两人走远,心头的疑惑却越来越重。白玉堂“腾”地站起身,看一眼阿敏,“走,我们去看看。”


白玉堂和阿敏并没有追到那人。一下楼,他们就被一高一矮两个中年汉子拦住了。
“是白五爷和敏姑娘么?”高个子抱一抱拳。
白玉堂和阿敏对视一眼,没有答话。
高个子又道:“两位是来找人的吧。”
果然来了。白玉堂“哼”了一声,阿敏却按耐不住,急急道:“你们把他怎么了?”
矮个子道:“敏姑娘放心,少爷好得很。不过我家主人想请两位过府一叙。”
白玉堂冷冷道:“你家主人……?”
高个子道:“两位去了自然知道。”

很简单的一间屋子,白玉堂细细打量了一下,四周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。那两个人进去已经很久,还是没有动静。阿敏的步子踱的越来越快了。
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,白玉堂皱皱眉,有些沉不住气。十年虽然可以改变很多东西,他的急脾气却决不在其中。回头对阿敏道:“你在这儿等我,我进去看看。”
“你小心!”

挑帘拢进了里屋,白玉堂一愣。里面空无一人,摆设和外面的一模一样,只是墙上多了一幅画。
很普通的山水,但白玉堂却知道这画一定有问题。握剑的手紧了些,白玉堂一把掀开画。
没有暗器。画后是一个旋钮,略一沉吟,他转开了那个旋钮。“吱呀”一声,墙向左右移开了,显出一个暗室,白玉堂一跃而入。
暗室并不暗,居然还点着灯。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。
“二哥?!”白玉堂着着实实吃了一惊。
韩彰看起来有些虚弱,手被铁链缚在椅背上。看到白玉堂,他也有些吃惊:“老五?快走!”
话音未落,周围的墙面已然裂开。刹那间,短箭从四面八方向白玉堂射来,一道道,疾似流星,晃人眼目。低叱一声,白玉堂长剑出鞘。

他一向很自负,对他的剑。
唯一的失手是在三年前。当涂善的毒箭射向阿敏,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剑是那么无能为力。所幸,剑虽然鞭长莫及,他的人还是本能地护住了她。
箭上抹的是“七绝散”,如果不是展昭从涂善手中夺得解药,那么如今的江湖上就不会再有锦毛鼠这个名号了。
现在,又是满天的短箭。白玉堂的眼中开始有怒火在燃烧,他,不是三年前的白玉堂。寒光笼罩之下,白玉堂凝身不动,手中长剑挥舞,恰如白虹贯日,出手固然极快,但招招清晰,耳中“叮当”之声不绝,转眼间已是散落一地的断箭。

收剑,白玉堂斜眼瞅了瞅地上,冷笑一声:“就这些?”
韩彰哈哈一笑:“老五,真行啊你。快、快把我解开,咱俩好好喝两杯上好的竹叶青。”
竹叶青?白玉堂的神色有些古怪,走上前看了看韩彰,挥剑砍断了他手上的铁链。韩彰站起身,揉了揉手腕:“老五……”话未说完,脖子上一凉,寒森森的宝剑已横在颈前。

“老五,你干吗?!”
“你是谁?我二哥呢?”白玉堂面无表情。
“你疯了老五!我不是在这儿?”
白玉堂盯着他:“果然很像,真是高手。”
“韩彰”跺跺脚:“你、你、你到底怎么了?”
白玉堂缓缓道:“二哥的确常请我喝酒。可惜,他什么酒都是来者不拒,除了——竹叶青。”
“韩彰”似乎有些呆了。
白玉堂剑锋一恻,低喝道:“说,太子呢?”
“太子?”“韩彰”阴沉沉一笑,笑容倏然僵硬。嘴角,一缕黑血汩汩流出……
好严密的组织,白玉堂的心有些沉。猛然想起屋外的阿敏,他疾步走出了密室。

屋外,阿敏正等得心急如焚。见白玉堂出来,她长长舒了口气:“白五爷,怎么这么久,没事吧?”说着,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。
白玉堂笑道:“没事,我这不是好好的。”
阿敏轻声道:“人家担心你,你还笑。”低下头,眼里泪光闪烁,唇边却带着笑意; 似喜似嗔,伸出手,她握住了他。
她的手柔软、冰凉,带着些颤栗。白玉堂看着她,竟有些痴了。阿敏从来都是腼腆而善于自持的。即便是展昭的解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刻,欣喜之极的阿敏也未有过一点失态。
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,可是再想把手抽出来已经来不及。白玉堂只觉得手背似乎被针刺了一下,接着双手、双臂,整个的人都麻木了。
“阿敏”退后两步,笑得更灿烂,她的声音轻柔如风:“白玉堂,既然韩彰是假的,阿敏又怎么会是真的呢?”


马车布置得很舒适,白玉堂却觉得浑身不自在。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就坐在对面,四只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地瞪着他,任是谁被这么看上半天都不会觉得舒服的。
提一口气,丹田内还是空空荡荡。白玉堂皱皱眉,不知道这针上喂的是什么药,整个人都是酸酸软软,用不出一丝力气。
阿敏还是坐在身边,只是脸上多了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。面具做得很精致,很自然,没有一点生硬的感觉,此刻的阿敏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妇。

阿敏当然看不到自己,她只能看到白玉堂。
她看到的虽然是白玉堂,可心里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。那人和现在的白玉堂一样看起来陌生而毫不起眼,但却有着她最熟悉的身影和微笑。
暗暗叹口气。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,她早已经学会遇到变故该怎样的保持镇静与沉着。何况如果当真寻不回太子,她宁愿和太子死在一起。
只是,她看了眼白玉堂,只是又连累了他。
远处,似乎飘来一阵歌声:“谁把苏杭曲子讴,荷花十里桂三秋。莫道草木无情物,牵动长江万古愁……呀……呀……牵动长江万古愁。”歌声甜美,带着淡淡的幽怨,阿敏一时间不禁有些痴了。

车走得很平稳,应该是向东南。车窗被蒙起,白玉堂看不到窗外,只是听得人声似乎越来越稀。
对面的高个子好像想起了什么,跟矮个子低低说了几句,然后掀开车帘,叫住了赶车的两个人。
赶车的是一个紫面老者和一个女人。白玉堂知道那女人是个易容高手,阿敏便是她假扮的,而紫面老者似乎是他们的头儿。
“老大,匆匆忙忙的我把干粮给落下了。”高个子道。
紫面老者脸一沉:“哼,添乱!”
“哎, 是我的错。要不您看前面有户人家,咱们去弄点干粮吃了再走?都快赶了一天的路,人困马乏的。”
女人插了进来:“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还是忍忍吧。”
“怕什么!”高个子不以为然,“就快到了,能出什么事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好了,别吵了。”紫面老者打断了他们,回头看了眼白玉堂和阿敏:“吃完马上就走,谁也不许给我生事!”
“是。”

主人很好客,硬是把他们全请进了屋;主人也很能干,不一会儿就张落了一桌的饭菜。
能碰上一个好客又能干的主人已经让人很愉快了,如果这个主人恰好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,那你的运气可就好到了家。
白玉堂现在就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不错。女孩当然很漂亮,而且赫然便是他和阿敏在酒楼看到的那个姑娘。
她在这儿,那么那个蓝衣人呢?如果不是被点了哑穴,白玉堂简直想大笑三声。
这里大概很少有路人经过,女孩显得很兴奋。进进出出,忙里忙外的不停,身形轻快,两条又粗又亮的辫子身前身后的不住甩动,端的是翩若惊鸿。

那个矮个子偷偷注意她已经很久,眼里渐渐露出了淫亵之色。
“哼,”紫面老者瞪了他一眼,压低了嗓音:“记住,谁都不许多事!”
“哎,知道了。”矮个子嘟囔了一句,低下头吃饭,不再吭声。
女孩盈盈一礼,道:“几位慢用,仓促之间怠慢了。”
紫面老者道:“姑娘你太客气了,我们定当重谢。”
女孩抿嘴一笑,转过了身。

阿敏发现那女孩的声音很好听,也很熟悉。耳边响起了若隐若无的歌声:莫道草木无情物,牵动长江万古愁……她突然觉得女孩也许并不像她看起来那么的单纯快活。
女孩坐在窗前,不时撇一眼窗外,似乎在等什么人。
是在等他么?阿敏和白玉堂慢慢地吃着饭,心里却是越来越急。
另外的几个人早就吃完,看着他们已经没什么耐心。女人嘿嘿一笑:“两位,吃够了没?吃得再慢,路总是要赶的。”

“展大哥,你来啦!”窗下传来女孩欣喜的声音。
“展大哥?!!”阿敏和白玉堂的心都是突突地一阵乱跳,抬眼看,门口已静静站着一个人。
第二章

“干吗这么大呼小叫的,苏苏?”那人应道,举步进了屋。
短短一句话,话音不大,却像在白玉堂耳边打了个霹雳。
虽然是在意料之中,但募然间展昭的声音如此清晰地传来,白玉堂还是觉得喉头被什么哽住了。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一点失态,但是两股湿湿热热的东西却不受控制地冲上了眼眶。

已是黄昏,彩霞满天。落日的余晖洒在展昭的身上,却映出一片凄清。
阿敏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。

那个黄昏也有同样艳丽的夕阳,仿佛天边燃烧的火焰,阿敏想。她也许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。
当白玉堂从昏睡中醒来,满屋的人都是狂喜而激动。阿敏看到展昭静静地倚在屋门口,身后是如血的残阳。他的嘴边挂着笑意,眼神却似喜似悲。面对感激无已的五鼠,从不居功的展昭一反常态地道:“如果五位真想报答展某,今后开封府如有要事,尚请五位鼎力相助。”
他走了三年,五鼠信守诺言,开封府的事情他们从不推托。只是为什么呢?他难道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,所以才会那样郑重的嘱托他们?

熟悉的声音依旧,可往昔清澈明净的眸中如今盛满的只有一片虚无。阿敏想哭又想笑,她终于又见到了他。但他呢,他可还能再见到她?

“有客人?”展昭刚一进门,便感到了屋内的异常。
“有几位过路的商人。”苏苏道,“忘了干粮,我留他们吃饭呢。”

商人?展昭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。他能感到那几个人身上的江湖气息。他不想与江湖客多打交道,“苏苏,我今天还有事,改天再来看你。”
一句话差点噎着白玉堂。他这才想起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: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展昭他和阿敏的处境。
“又要走?”苏苏噘起了嘴,满脸的不乐意,“人家好不容易才等到你的。”
听到苏苏话语中的失望,展昭有些不忍:“我昨天可不是刚陪你去逛过集市?”
“那是昨天的事了嘛,今天一天好长啊。”苏苏夸张地叹了口气,又嘻嘻一笑,有些撒娇,“你可答应过我爷爷要好好照顾我的,不许耍赖哦。”
“耍赖?”展昭有些失笑。这个小妮子,他总是拿她没办法。
两个人说说笑笑,苏苏的眼里有毫不掩饰的信赖和热情,阿敏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。

嘴里发苦的还有一个人。那个矮个子从一进门就忍不住地打量上苏苏,可没想到苏苏的心上人居然是这么样一个瞎子。
斜眼瞥了瞥展昭,展昭竹杖点地,正向他身边的桌子走来。眼看展昭走近,他轻轻的一伸右腿。他算准了速度,知道那个瞎子一定会狠狠地跌一跤。老大的话不能不听,他不敢惹是生非,不过让这个瞎子出出丑,也能消一口胸口的闷气。
只是,展昭的腿明明已经抬起,却又在空中顿了一顿;他的竹杖明明已要落地,却又突然抬起,似是不经意地在他腿上点了一下。竹杖点得很轻,只是恰好点在了环跳穴。矮个只是感到右腿一阵发麻,待到恢复知觉,展昭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在了桌边。
抬头,碰上了白玉堂嘲弄的目光。他只觉得热血上涌,成名多年,没想到现在却丢了这么大个人。再看看那个瞎子,他发现这个人并不像他初看起来那么简单。
他的神态很斯文,气质很平和,穿的只是件普普通通的布衫,但浑身都透出从容和优雅。矮个子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,看轻这样一个人,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情。
于是,他又做了第二件愚蠢的事。
霍然起身,他走到展昭的身旁。手中有一杯酒,举起杯,他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这位仁兄,请了。”
伸手揭过酒杯,展昭暗暗叹口气。他不想生事,尤其在苏苏的家里。

可是那个人的手势却忽然变了,突然出手如鹰爪,直扣展昭的脉门。展昭握杯的手仍然往下沉,没有变化,只是更快。也许并不算很快,但刚好避开了那只开始充满杀气的手。
酒杯落在桌上,稳稳的,杯中酒依然平静无波。
手的主人见机变招,并指如剑,直点展昭的肩井穴,劲力先发,余力尤存。锐风响起,他的嘴角牵起一个阴冷的笑。他在这两根手指上下了数十年的功夫,江湖上能接下他一指的人本就不多,何况一个瞎子?
可惜他遇上的是展昭。出手如电,展昭的指尖顶住了他的。他只觉得自己指尖上的劲力如同石沉大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这一次,他是真真正正地吃了一惊。
“住手!”紫面老者大声道,他早就看出这个瞎子非同寻常。干笑一声,“这位公子,舍弟莽撞,万望鉴谅。”
回头狠狠瞪了矮个一眼:“还不快赔罪。”
矮个子一脸尴尬,无可奈何地随手报报拳:“失礼啦!”转身便欲离开。
“慢着,”展昭一声低喝,“阁下请留步。”


“劲在指先,意在形外。华山派绝技无影指尊驾已练到第八层了吧。”展昭随手拨弄着酒杯。
矮个子一惊,他没料到这个瞎子居然一招就认出了他的武功家数。
“无影指乃是华山的镇山绝艺。据我所知,这十年来能练到第八层的只有三人:华山掌门涵虚,他师弟灵虚,另外还有一个妙郎君杜环……”展昭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,可那四个人脸色却都已经变了。
“那妙郎君生性淫亵好色,毁在他手上的女子不计其数。华山派早将他逐出师门,官府也放出海捕公文。据说杜环五年前被武林同道围困于华山,跳崖而亡,玉女峰下也发现他的尸体,只是血肉模糊,面目难辨。”
“一直没有人对此事有过怀疑。”展昭顿了顿,举起杯又放下,“但或者这尸体并非杜环本人,妙郎君尚在人间。”
矮个子面上肌肉似有些僵硬,冷哼一声道:“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?”
“巧的是,灵虚,涵虚二位道长在下认识,你当然不是!”展昭站起身,脸上没有表情,“妙郎君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这次你可走不了了。”
“你凭什么说我就是杜环?就凭那一指?!”虽然强作镇定,但他的语声却有些颤抖,“你好好看看,妙郎君一向风流自赏,怎么会是我这模样!”
展昭淡淡一笑,道:“现在的杜环当然不会就那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。可惜我是个瞎子,再高明的易容术对一个瞎子都只是浪费。”
“瞎子只认武功招数,我不会认错。”展昭一字一顿,语气虽然淡淡,却是斩钉截铁。
杜环愣住了。自己隐姓埋名多年,不料一招之间却泄漏了身份。心中杀机忽动:“朋友,我是不是杜环与你又有何干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何必自找麻烦!”
话方出口,他人已飞身向前,右掌斜削,突然又变掌为指,中指直戳展昭喉下七突穴。
七突乃是致命死穴,杜环料展昭必会躲闪,但展昭偏偏不闪不避。耳听疾风已至,反手竹杖轻举,堪堪挡住那一指。
杜环收中指,伸食指横扫展昭手背列缺。展昭臂往下沉,手腕一翻,竹杖迎指而上。
食指最是灵动迅捷。杜环动指,展昭却要动腕,但速度丝毫不慢。竹杖粘上杜环的食指,妙郎君只觉得这根普普通通的青竹杖似有千钧的引力,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的要被带过。
心下微慌,改拇指按向展昭虎口。拇指指上劲力原是最强,杜环一心只想与竹杖之力相抗衡,却忘了拇指最短,也最为迟钝,食指与拇指转换之间,便留出空隙。虽是稍纵即逝,展昭又怎会错过。反守为攻,展昭手中竹杖直取妙郎君臂上曲池穴。
右肘一阵酸麻,杜环能感到自己的指风已触上了展昭的虎口,劲力却再也发不出去了。

两人拆招换式,虽是惊险无已,分出胜负却在电光火石之间。阿敏固然看不出个中奥妙,屋内的其他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白玉堂心头一喜,原先还担心展昭双眼不便会吃亏,现在看三年来展昭的武功反而更上一层。“这听风辨位的功夫,不知道这只猫是打哪儿弄来的,几时我也学学。”不知怎的,白玉堂的手又有些痒了。

与杜环同行的三人都是吃惊非小,以杜环的武功居然败得如此之快是他们始料未及的。
紫面老者已在考虑是否要丢车保帅,少惹麻烦,高个子却按耐不住,一跃而上,道:“朋友,你我远日无冤,近日无仇。识时务者为俊杰,我劝你还是放了杜环,否则,以一敌三,你可有胜算?”
展昭微微一笑,道:“在下一向只问公理,不识时务。”(这句抄来的,呵呵,不过我喜欢)
“你找死!”欺身而上,高个子使得是剑,剑尖指出,发出“嗤嗤”声响,内力实是浑厚。展昭横竹杖,平搭于宝剑之上。竹杖虽钝,但若与剑平面相交,则可谓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。
高个子手腕一抖,长剑奔向展昭咽喉,他出剑极快,眨眼间一刺出一招七式,只见一片青光荡漾,分不出哪招是虚,哪招是实。
“披风剑?!”白玉堂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,“难道他就是苏青?”

披风剑乃是丐帮护法苏青的成名绝技,七七四十九式,奇幻无方,虚实难辨。七年前丐帮孙老帮主猝死,引起帮中内乱,最终却查出幕后之人便是大护法千手剑苏青。苏青侥幸逃过追杀,之后销声匿迹。白玉堂没想到居然便是此人,不由得开始替展昭担起心来。
转眼看,展昭稳稳地站在原地,苏青已是第二次七剑攻出。可即便他的剑法纵横变换,招招不离展昭耳目方寸之间,展昭却始终不为所动,手中竹杖划过,便化解了苏青凌厉的攻势,轻描淡写,潇洒异常。
苏青越斗越是心惊,眼前这个人似乎比自己还要了解披风剑的虚实变换。而只要他的竹杖粘在自己的剑上,长剑便似要被带过,手中剑重量似在不断增加,五斤,十斤……苏青只能不断的送出内力与之抗衡,出招却越显迟滞。

一声长啸,苏青孤注一掷,挺剑直刺展昭胸口。没有虚招,没有剑花,只有迅即如闪电的速度。因为苏青突然想起他的对手是个瞎子。瞎子看不见所有的虚招,他只能听,偏偏有很多时候听到的比看到的更真实。
展昭听得金风猛恶,不敢怠慢,回杖档格。苏青横剑削向展昭左臂。出乎他意料的,展昭并未闪避,而是伸出左手,两指轻轻一夹,夹住剑身,右手不停,竹杖疾点苏青右肩。苏青运劲欲夺,可展昭的两根手指却似铁铸一般,不动分毫,右肩处展昭竹杖已到,苏青只得撒手弃剑,身体向左闪过展昭的竹杖。
见展昭夺得宝剑,白玉堂心下大喜。不只是他,就连阿敏也知道展昭若是手中有剑,无异是如虎添翼。
果然,展昭夺剑后毫不停顿,左腕一翻,剑扫苏青脖颈,苏青刚堪堪避过展昭右手的竹杖,再想闪躲已是不能,只能眼睁睁看着展昭的长剑稳稳指向自己的咽喉。

紫面老者和那妇人对视一眼,谁都没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,武功更是高得出奇,两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。
紫面老者沉声问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展昭冷笑一声,道:“千手剑苏青,妙郎君杜环,尊驾等又是什么人?”
紫面老者看着展昭手中长剑,忽然想起那女孩叫他展大哥,道:“你姓展?”
展昭一笑,没有回答。
紫面老者心中一动,缓缓道:“江湖上一向人才辈出,但数年来青年才俊中的翘楚唯有两人:南侠展昭,锦毛鼠白玉堂。”
展昭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,只是有些沉重。
“那展昭原本一直在开封府效力,三年前却突然留书辞官,绝迹江湖,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。”紫面老者眼中精光闪动,“不过也许,他此刻就在此地。”
展昭暗暗叹了口气:“不错,我就是展昭。”
虽然已经隐约猜到,但是听展昭亲口承认,他的心还是一沉。展昭与白玉堂相识,又在开封府多年,真要是碰上他,麻烦可就大了:“南侠既已隐退江湖,何必又来趟这浑水?”
“展昭当年执法公门,妙郎君毁人无数,罪无可赦;展昭当初行走江湖,千手剑残害孙老帮主,其行可诛。”展昭淡然道,“这次的浑水展某是趟定了。”
妇人冷哼一声:“展昭,这可是你自找的!”
话音未落,飞身而起,五指尖尖,拂向展昭面门。展昭侧身闪过。谁知那女子并不跟进,反而侧身向右,目标,是站在窗下的苏苏。

妇人右手拂向苏苏面门,半空中手势飕地弯转,改抓她的右臂,腕指伸得笔直,快如闪电。
苏苏一直都站在窗下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,却没有惊慌失措。
妇人注意她已经很久。她做事向来极为谨慎,从不会轻视任何人。
出乎意料的,一招得手,苏苏只来得及本能地向旁闪了一步。
她居然不会武功!
妇人的心里一阵狂喜,挟着苏苏掠回到紫面老者的身边:“展昭,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现在在我们手里。大家让一步,现在放人,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“苏苏,你在他们手里?”展昭的表情有些奇怪。
“是啊,展大哥。”苏苏的嘴唇都白了,眼睛里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狡黠。
“她在你手里又怎样?”展昭转向那妇人。
妇人怒道:“少说废话,难道你不担心我们把她……”
“是么?”展昭的嘴角牵了一下,似乎想笑又忍住。
紫面老者冷哼了一声,扣住苏苏的咽喉。不料一抓之下,内力运发不出,跟着脑海中一阵晕旋,眼前微微一黑,再提气,内息也提不上来。老者吃了一惊,暗叫不好,转眼看那妇人,她的脸上也是一片惊慌。

“嗨,省省吧。”苏苏一把拍开扣在自己咽喉上的那只手,径自走向展昭。
“哼!”揉了揉被抓痛的胳膊,她的嘴巴噘了起来,气乎乎地道,“你干吗一点都不紧张?就不怕我真的出事?!”
“怕,怕。”展昭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,“只是,你出事难道应该和我有什么关系么?”
“你!”苏苏跺了跺脚,“不理你啦!”
“呵呵,别闹了。”展昭笑道,“这回你又给他们用了什么?”
“不告诉你。”苏苏满脸的得意,从袖中掏出一堆的小瓶小罐。妇人和那老者在一旁看着暗暗叫苦,好玄没晕过去,“反正无色无味的,你自己猜。”
展昭笑了笑,转脸向阿敏和白玉堂:“两位应该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吧。”
白玉堂只急得满头大汗,心里骂了千万遍的死猫,臭猫,瘟猫,烂猫,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。他现在不只不能说话,连动都不能动,那老者在展昭刚一出手时就点中了他的周身大穴。
阿敏的眼中终于浮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。

苏苏凑了上来:“他们好像从进来就没说过话,行动也不方便呢。”
展昭皱皱眉,伸手点向白玉堂的哑穴。指尖触处,只觉对方的点穴手法十分怪异,竟不似中土所有。
“展大哥……”
“大理段氏?”展昭的眉皱得更紧了,摇摇头,“这穴我可也解不开啊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再补一指的话,穴道自己便会解开,倒是没什么大碍。不过你还是替他们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伤。”
苏苏应了一声,上前替两人把了把脉。
“怎么样?”
“他们还中了点毒。”
“什么时候能治好?”展昭问。
“啊?”苏苏吐了下舌头,“你也不问问是什么毒就要我治好他们?”
“你不行?”
“谁说我不行!”苏苏秀眉一扬。

“苏苏,那两个人长什么样?”展昭问道。不知怎的,他刚才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,说不清,道不明。
“什么样?一男一女,年纪不大,很普通。”苏苏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们一下,眼珠忽又转了两转,“不对不对,他们说不准也和你一样,戴了面具咯!”
笑嘻嘻跑上前,一把揭开了阿敏和白玉堂的面具。
“哦?好漂亮的姑娘!”回头看了看展昭,“那个男的也很俊呢!”
“是么?”展昭沉默了很久,“苏苏,你的纸笔呢?”

阿敏拿起了笔,对手对她的看管并不如白玉堂那么严,至少她的一双手还是可以活动。而此刻,她拿笔的手却有些颤抖。

“白玉堂?!”
“阿敏?!!”
纸上的五个字赫然在目,苏苏的脸上是难掩的讶异。
“怎么了?”展昭听她久久都没有回音,忍不住问道。
“啊,”苏苏回过神,“没什么,那个姑娘说她不会写字。”
阿敏霍然抬头,苏苏看到了她眼里的不解与愤怒,还有一抹浓浓的悲哀。
但是……苏苏咬了咬牙,转过了头。
“哦,”展昭舒了口气,好像如释重负,又好像有些失望。他戴着面具,苏苏看不到他真实的表情。

夜幕渐渐降临, 天地间又回复了往日的寂静。
窗内, 昏黄的灯光有些飘摇。

苏苏推门走了进来。
灯下, 展昭静静地坐着。
灯是他点的, 虽然他看不见。

认识他是在三年前, 苏苏第一次磨着爷爷出了远门, 去了开封。城郊却碰上了劫匪。
很普通的故事, 他救了他们。
很出色的年轻人, 这是苏苏对他的第一眼感觉。他只是这么站着, 却硬是与众不同。那样凛然的正气, 那样自然的沉着。
只是他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灰色, 神色也有些恍惚。

苏苏一直在跟着爷爷学医, 她看得出他中了毒。爷爷说那叫七绝散。配方只有七种, 但可供选择的毒药却有七七四十九种。没有施毒人的解药, 即便是爷爷也没有治好他。
他没死, 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。
三年来, 苏苏拼命地找来各种医典, 拼命地和爷爷一块试那七绝散的解药, 只为了医好他的眼。
苏苏忘不了, 他的眼睛曾经仿若暗夜中的星辰, 深不见底。
她从来看不透这双眼, 就像她看不透他这个人。

对他们, 他并没有隐瞒什么。
他告诉她他叫展昭。
苏苏和爷爷一直是远离江湖的, 但是这个名字于她却并不陌生。
开封府的包青天太有名了, 她听说过包大人的身边有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就叫展昭。
是他么?
他很少提及他的往事, 甚至戴上面具不再延续那段过去。可是苏苏知道,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。

每三个月, 他就会回一次开封,那里终是有他割舍不下的人和事么?
他从不说他去干什么, 苏苏也从来不问。只是他每次去, 苏苏都好担心。
爷爷总是最能看穿她心事的, 但爷爷说他只是把她当妹妹。真的么?
苏苏一直很想亲口问问他, 却始终没有问出口。因为苏苏知道答案。

她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。伤重昏迷的时候, 他会喃喃念着那个人的名字——阿敏。

现在,阿敏就默默地坐在墙边,依旧美丽,依旧是女儿打扮。
苏苏很仔细地留意着她看他的眼神,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能看穿自己的心事。
该为他们作点什么吧,苏苏想。转过脸,白玉堂正恶狠狠地瞪着他。从她隐瞒他们的身份开始,白玉堂看着她的眼神就像要把她给吃了。
苏苏有些好笑。她知道这个白玉堂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开始很用心的打听江湖上的事。白玉堂,他的欢喜冤家兼生死之交吧,原来像个大孩子,挺可爱呢。

“又要吃药?”展昭闻到了那股药味。
“是咯。”苏苏把碗一伸。
“别太费心,我的眼睛早习惯了。”
“爷爷才不是为你呢。”苏苏嘻嘻一笑,“他老说你的那个七绝散在他手里都三年了,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,传出去实在是砸他药王之王的招牌。”
顿了一顿,她又道:“我告诉你哦展大哥,这次的解药爷爷折腾了可有大半年,一定能行的!”
展昭心头一热:“真是,多谢苏老先生了。”
“什么啊?”苏苏又开始跺脚,“我呢?那些药可都是我采我煎的呢!”
展昭忍不住笑了:“好,好,也多谢你啦。”
苏苏喜欢看他笑,也喜欢逗他笑。他笑的时候就像春天里最和煦的阳光,温暖极了。低下头,苏苏觉得脸又开始烧了。无意间,眼角瞥到了那一边的阿敏和白玉堂。
怎么了?白玉堂的脸上怎么一片惨白,没有一点血色? 阿敏的眼也是充满了惊愕。
有什么问题么?
苏苏心里一动:“展大哥,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是怎么受伤的。”
“怎么想起问这个?”
“没什么啊,人家只是想知道嘛。”
“身在公门,抓差办案,那有不受伤的。”展昭轻描淡写。
“那解药呢?打伤你的那个人没有解药么?”
展昭皱皱眉:“苏苏,你今天怎么了?”
“回答我啊!”苏苏有点急了。
“那人跳崖自尽了,自然是没有解药。”展昭淡淡道,空洞的眼神没有表情。
“真的吗?”苏苏盯着他。

真的吗?真的吗?展昭有些恍惚。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年,但是那一刻偶尔想起,依旧是惊心动魄。

“展昭,看到解药了吗?”涂善玩弄着手里的解药。
“涂善,把解药交出来。”
“想要解药?自己来拿!”涂善一声冷笑,突然向后跃去,展昭挺剑紧跟而上。他和涂善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了,两人的武功路数各自了然于胸。他知道涂善退后后必会再次抢上出手,他做好了准备。
但这次,涂善只是后退,越退越快,越退越远。不远处便是悬崖,眨眼间,已到崖边。
涂善并没有收脚的意思。
难道……?

展昭的手脚有些发凉,没有时间思考,他闪电般地飞掠向涂善。白玉堂命悬一线,最后的希望是涂善手里的解药。
涂善的身子已经开始下坠,展昭终于抓住了他的手。
长舒一口气,展昭能感到自己触到了那颗解药。可同时, 手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,不疼,只是微微有些发麻。
涂善悬在半空,仰脸。
他的眼里是冷冷的笑意。低低的声音,一字一顿:“展昭,你也中了我的七绝散,知道么?解药只有一颗,知道么?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狂笑声中,涂善终于挣脱,身形急急下落,渐渐成了一个黑点。
展昭怔怔地站着,摊开手,掌心斜斜插着一根金针,一缕黑血缓缓渗出,映着那颗猩红的解药,有些刺目。
他的心开始往下沉。涂善的手中不只有一颗救命的药,还有一根要命的针!

“解药只有一颗,知道么?”耳边又想起了涂善的笑声,疯狂而残酷…… 


猛抬头,开封府已在眼前。
解药仍在手中,展昭早已没有了选择。
五鼠向他道谢,从未有过的真诚。他微微一笑。笑又很多种,他的笑却看不出是欣慰还是辛酸。眼光掠过五鼠,他看到了床边的阿敏。白玉堂低低地和她说着些什么,她看着他,含着泪也含着笑。
收回目光,展昭茫然望向屋外。
已是黄昏,夕阳温暖,暮风轻柔。
他相信五鼠会信守诺言,他也知道白玉堂一定会好好待她,但心头仍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怅惘。
无限江山,别时容易见时难。
谁又说,是英雄生死关头就该毫无留恋?
英雄,本也是凡人。

“展大哥?”苏苏一声轻唤。
“哦?”展昭回过神,“苏苏,那两个人怎么样?”
“我已经给他们用过药了,现在睡着呢,不会有事的。”苏苏嘻嘻笑道,“大哥,你以前是不是真的很有名?”
“算是吧。”展昭苦笑。
“那你为什么现在隐退在这里呢?”
展昭端起杯,啜了口酒:“其实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“那……”苏苏咬着嘴唇,有些迟疑,“不是因为她咯?”
“谁?”展昭皱皱眉。
苏苏回头看了眼阿敏,吐出两个字:“阿敏。”

屋内是片刻的沉寂。
展昭终于笑了笑,淡淡道:“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
“可你并没有忘记她,不是么?”苏苏低下头,唇咬得更重了,“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,你又为什么还记得?”
展昭空洞的眼神黯了下来,站起身,他踱到窗前。
窗外,月光如水。
地上是他淡淡的影子:“苏苏,你还小,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就会明白,你最想忘的总是那些你最忘不了的人和事。”
苏苏静静的听着,仿佛有些痴了:“她一定很美,是么?”
“很美……”他喃喃低语。
苏苏大声道:“既然忘不了,你为什么不去找她?”
展昭握杯的手有些颤抖。良久,他举杯一饮而尽。
“找她?”展昭长笑出声,声音压抑而痛楚,“既然她的幸福我给不了,我又何必再去找她?”
苏苏的眼眶红了,却挣扎着道:“或者她并不介意的,或者……”
“或者,”展昭打断了她,他的声音又回复了一贯的平静,只透着说不出的疲惫,“或者她喜欢的本就不是我。”
“我知道这些话你是永远都不会和她说的,是么?”苏苏轻轻叹道,似是在问展昭,眼睛却看着墙边的阿敏,“但是有些话你纵是不说她也该知道的,是么?”
阿敏紧紧闭着双眼,泪珠却终于缓缓落下,跌碎……

酒杯还在展昭手里,壶却到了苏苏的掌中。
“你一定会再见到她的,大哥……”苏苏已有了八分醉意,她的眼波朦朦胧胧,“嘻嘻,到时你们怎么谢我?”
“苏苏,”展昭苦笑,这丫头又在说什么鬼话。
苏苏没有再答,展昭听她气息渐重,竟似是醉倒了。
一醉解千愁,展昭长长一声叹息,自己又有多久没醉过了?准确无误的判断,冷静沉稳的气度,这才是开封府的展昭。只是,记不清从何时起他就没有了醉的权利。
如今,杯中有酒,也有他斟满的回忆。酒已温过,可落在心头全是冰凉,如同他的回忆,点点滴滴。

酒已尽,心却明。
有些人总是想醉难醉,有些事总是想忘难忘。

当然,也有些声音虽是不愿听见,可听见总还是好过听不见。
屋顶上有人轻轻飘落,极轻,却没有逃过展昭的耳朵。拂袖,烛灯悄然熄灭,展昭沉声道:“门未锁,几位不必客气。”
门外一片死寂,没有反应。
展昭暗暗皱了皱眉,对方居然那么快就来了接应,这是他未曾料到的。事实上他到现在依旧不知道对手有些什么人,甚至不知道自己救的又是些什么人。几乎是莫名其妙,他就卷了进去,而整件事却好像也越来越麻烦。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,能把杜环,苏青等都拉来的,要办的绝对不会是小事。
只是现在的情况自己离不开这间屋子,双方如果这样长久对峙,吃亏的一定是自己。苏苏已经惊醒,展昭轻轻示意让她别慌。猛然间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微微有些震颤,异样而熟悉的感觉。
“是他?!”展昭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顺手解下随身的玉佩交给苏苏,极低的声音道:“待会儿地下会冒出一个人,你别怕,他是我朋友。把玉佩交给他,让他带你们走。记住,无论我出什么事,你们都别担心,自己走!”
苏苏凝眸看着他,他的脸色平静,带着自信。
“你放心,”苏苏答道,心底有痛楚泛起,但是她知道这时候展昭最需要的是什么。
展昭笑了笑,能遇上这么样一个坚强又听话的女孩子实在是他的运气。长身而起,展昭朗声道:“既然诸位不愿进屋,那展昭只能恭迎了。”

飘身出外, 院内,六个白发老者迎风而立。一般无二的身材,一般无二的面貌。这些展昭自然是看不到,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气势,强烈的压迫感。
“不知几位光临,有何见教。”展昭从来都是先礼后兵。
对面的六个人谁也没有说话,身形移动,已将展昭围在中心,脚步滑如流水,轻若幽灵。
“你就是展昭?”有人问道。
“不错。”展昭微微一笑。
不再多话,六个人几乎同时起动,出剑。
青光闪现,冷风乍起。

古往今来,武林中成名的剑阵很多,两仪阵,八卦阵,北斗七星阵……但真正能将其威力发挥到及至的确是极少。因为联手之人不仅要是功力相若的高手,而且必须心意相通。
此刻,展昭遇到的就是这么六个人。六柄剑虽然形态各异,长短不一,但配合却妙到巅毫,六道剑光凝成六道飞虹,织成一张大网,密不透隙。
展昭就困在这网中央。这套阵法他从未见过,但真正让他担心的却是使剑的六个人。任何一个剑阵都会有破绽,这次的也一样。至少已拆的这二百招里,展昭已诱出了三处破绽。但是每次,对手都会抢在他之前加以弥补,出剑极快,毫无凝滞。
真正的高手。

网越收越紧,展昭只能勉力将手中剑舞成一道屏障。虽是弃攻为守,但是对方真要想从中突入也决非易事。
翻翻滚滚又是三百余招,展昭只觉得手中剑越来越沉。对方有六个人,自己只有一柄剑。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,但是他知道自己每拖上一招,苏苏他们就多一分安全。

夜更深,也更静,只有嗤嗤的剑气声响。
可忽然,一缕箫声打破了这寂静,似远似近,飘飘缈妙,吹的是一曲玉蝴蝶。
“望处雨收云断,凭栏悄悄……水风轻、萍花渐老,月露冷、梧叶飘黄。遣情伤。故人何在?烟水茫茫……念双燕、难凭远信,指暮天、空识归航。黯相望。断鸿声里,立尽斜阳。”

展昭心头一震。箫声摄人心魄, 如慕如诉,如怨如泣。他心神略分,手下一缓,立时便有剑气透围而入。展昭忙抱元守一,凝神抵御剑阵。但他双眼已盲,全凭听力才能与对手周旋,如今箫声插入,临敌之时就又多了一层障碍,出招也更为迟滞。
箫声倏然间愈来愈细,也越变越是酸楚凄凉。展昭只觉心驰神遥。
须知箫声越细,诱力越大,展昭知道必须运内力与之相抗衡,但此刻却分心无术,对付六老的剑阵已是堪堪,何况对方的箫声更似是为他而奏。

……遣情伤,故人何在?烟水茫茫……

眼前是一片黑暗, 但黑暗里仿佛又出现了阿敏的身影;耳畔是森然的剑气,可剑气中明明还夹杂着白玉堂的笑声,猫儿……

强运内劲,展昭想守住心头的一片空明,可出手的节律却不由自主的越来越是被箫声所控制。一时间险象环生。
箫声凝成一线,陡然一个拔高,又噶然而止。展昭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,剑下一顿,光幕终于被撕开一道破口,一柄长剑穿隙而入,直刺展昭前心。再想回剑挡搁已来不及,展昭只能竭力向右一撤,躲过致命之处,但剑尖终于还是刺入左胸数寸。
六老乘势而入,改剑为掌,六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向展昭压来。展昭此时已成强弩之末,若是硬拚,非当场毙命不可。只得使一个“化”字诀,卸去部分掌力,再以本身精纯内力生生接了这一招,身子连晃,“哇”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。
六老大喜,一起抢上。却听一个森冷的声音峭然道:“别再伤他,点了他的穴道带回去。”声音飘忽,待到最后一个字,来人已是远去。

东方渐渐露出晨曦。
白玉堂和阿敏的穴道终于解开,苏苏和久违了的韩彰就坐在对面。虽是一夜未睡,但四个人都是了无睡意。

他们一直都没离开过这间屋子。
“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”。这句话很多人说了很多遍,但到了紧要关头,能想起来的人已经不多,真正敢这么做的就更少。
事实上,六老闯进屋的时候他们四人仍在房中。韩彰知道这时候无论从哪里走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。彻地鼠毕竟不是浪得虚名,最短的时间内他便又挖出一个地洞,四个人刚好藏身。
韩彰将来时的地道口故意敞开,藏身的地洞却掩藏得极好。直听到六老沿着他来时的地道搜索远去,他才长长出了口气。

“不知道展大哥现在怎么样?”
打破沉寂的是苏苏,展昭受伤吐血的一幕她在屋内看得清清楚楚。站起又坐下,坐下再站起,苏苏简直快急哭了。
“他中的那一掌看起来实在是不轻,否则以他的武功修为,六老点他穴道时决不会毫无抵抗力。”韩彰也是忧心忡忡。
阿敏面色苍白,却一言不发。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。
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是白玉堂:“不对,猫儿的全身穴道都已经移位,他们怎么能点了他的穴?”
“是啊!”韩彰一拍大腿。展昭穴道移位,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。五鼠与他莫逆,自是例外,“那他怎么会?难道……”
“不错。”白玉堂接道,“二哥,太子现在哪里,我们毫无头绪;对手的老巢在哪儿,我们也不知道。要解开这个谜,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己把我们带进去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阿敏一惊而起,“你是说,展大人是故意让他们带走的?!”
“嗯,”白玉堂点点头,但眉头依旧锁住一抹忧色。
韩彰至少有一句话说的没错,展昭的伤的确不会轻,又是孤身入虎穴,白玉堂实在是放心不下。展昭决不能再出事,否则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!
“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和猫儿联络,只是不知道他可会留下什么线索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说话的是苏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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