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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天

minifish

第二章　　　纵是相逢应不识

四

净水，面饼，哔哔啪啪跳动的篝火，能够使寒冷的四壁变得温暖，使垂死的气息有了生命。
在年轻的旅人看来，这面前的一切就好象是一场梦，一场他永远不希望醒来的梦。
回想起刚才自己捧着面饼的手，犹自在微微地颤抖，他不禁微微摇头。
──那是因为长途旅行的劳累，还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的心悸？

空旷的房间，高高的房顶，沉默的仆人，都似在显示着这里面的森严。
回头望一眼他的同伴，刚刚喝过了水，吃了半片面饼，此刻正在倒头熟睡；忽明忽暗的火光，在他瘦削的脸上，留下斑驳陆离的影子。
年轻的旅人摸了一摸自己同样瘦削憔悴的脸，嘴角已浮上一丝苦笑。他还不想睡。
这一晚，发生的一切已是太多，多得让他无法入睡。

沉重巨大的木门突然慢慢地开启。
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，捧着两套换洗的衣服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。
她一进来，就看见年轻旅人那双清秀的眼睛。
这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二，三岁的样子，却好象一点也不害怕这衣衫褴缕的旅人，居然笑出来，她那圆脸上小小的酒窝，在火光下居然也很醉人。
“你的面饼够不够？难道要把我也吃下去？”
年轻的旅人微笑：“是我失礼了。”这一声才出，自己也吓了一跳：他的声音，竟然嘶哑得不成声。
小姑娘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，道：“你们是从大漠那边过来的，是不是？”
年轻的旅人道：“正是。还要请教姑娘，这里是什么地方？”
小姑娘昂着小脸，道：“不是姑娘了，人家有名有姓，是察珠丽啦。”
年轻的旅人含笑道：“是，请教察珠丽，这里是什么地方？”
小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：“这里是哲王爷的属堡‘狱之门’。也多亏你们命大，偏偏在月圆之夜冲撞了王爷的仪仗，否则你们才刚刚逃出大漠，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。”
年轻的旅人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同伴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，没有接话。就在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，好象是一场恶梦──他不愿想起的恶梦。
小姑娘察珠丽歪着头，看着他，又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年轻的旅人道：“我叫容璧，”又一指那在角落里熟睡的同伴，“他是我的哥哥容成。”
察珠丽仔细端详着容璧，和那边的容成，道：“你们两个长得可不是很像。若不是你说起来，我还真看不出来他会是你哥哥。”
她似乎是无心之言，却没留意到身后容璧的脸色微变。
察珠丽续道：“我听我爷爷说，当时你拼死护着你哥哥，宁可自己承受那玄女娘娘的惩罚，也要救出你哥哥来。我爷爷说，当真就是咱大夏的英雄好汉，也不见得做得到。”
说到这里，转过头来，看着容璧英俊而瘦削的脸，黑艳艳的大眼睛里面充满了崇敬。
容璧道：“我一个普通人，怎么能跟大夏的英雄好汉相比。你爷爷是谁？他多半是在给你讲别人的故事。”
察珠丽跳了起来，噘着小嘴道：“我爷爷就是察尔甘，哲王爷的牧人，最老实最勇敢的人啦，他怎么会骗我？当时他明明亲眼看到的嘛。”
容璧淡淡一笑，道：“察珠丽，你只听你爷爷说起他看到的一切，可是我所做的一切，比起我哥哥为我的牺牲，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察珠丽一怔，却见容璧自那干净的衣物里面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，端了那篝火边架着的铜盆，坐到了容成身边。
察珠丽的笑容突然僵硬。火光下，她这才注意到那熟睡中的容成，双腕上，还缠着肮脏不堪的布条，布条上已是血迹斑斑，时候久了，已变成了黑色的污迹。
容璧的脸色黯然，道：“我这哥哥身子本就弱，可是在大漠之上，因为无水，几次是他割了他手腕上的血给我喝，我才没有渴死。若是没有他，我早就死在大漠中了。”
一边说，一边轻轻拆下那旧布条，将那新的布条缠上去。
察珠丽似也被感动，道：“那么你哥哥也是英雄好汉呢，我也把这告诉我爷爷去！”
她转着圆圆的大眼睛，又笑嘻嘻道：“我也还要问我爷爷，在他看来，你们两个，到底是谁更俊一些呢！”
天真无邪的她，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直说出这番话来，倒令容璧一怔。
察珠丽将手中的一叠衣物往长桌上一搁，转身便走，银铃般的笑声已在身后响起：“你们就快快地洗梳吧，等会儿还会有人来看你们呢！”

五

黑暗。
看不见一切，听不见一切。
容璧眼上的黑布，仿佛已经将天地都遮掩得看不见。他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引他前来的红衣宫女，摸索着前行。
大漠荒原中的长途跋涉，月圆之夜下的生死惊魂，早就令他有说不出的疲惫和虚弱，若不是他身边那红衣女郎冰冷手臂的支持，他多半早已走不动这长长的一段路──那红衣女郎脸上狰狞的青铜面具，是他在被蒙上黑布之前最后见到的一幕。

黑布的遮盖下，一切都变得迷惑而漆黑。
──她们要把他带到哪里？是不是带他去接受玄女宫主的惩罚？
迷蒙之中，突然一阵奇异的香气传来。他能够感到风声的低吟，空气的微颤。
这里究竟是古堡的什么地方？
香气越来越浓重，越来越清馨，也越来越醉人，这一切，就好象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。
终於，他意识到牵着他的手的女郎已经停下来，不再前行。接着，就是天地间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。
厚重的地毯，吞没了一切的声息，却教他模糊的意识中，仍然知道自己是在一间仿佛很宽大的房间里。
──那两个蒙着青铜面具的红衣女郎，究竟到哪里去了？

本能地，他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有人！
有人在远远地注视着他。
终於，那种奇异的香气，就忽然充满了整个周围的空间。接着，一只冰冷的手，已经抚上了他的额头，他的脸颊。
──自己一定是在做梦。
容璧的身子微微地颤抖。是自己太虚弱了，所以在做梦？还是象哥哥容成一样，永远被一个说不出的噩梦魇缠着？
这手的抚摸是这样的轻柔，这样的冰冷，带着诡秘却温柔的韵律，令人迷茫于其中，浑不似在人间。
──可是为什么这抚摸，会令他感到一丝与生俱来的熟悉？
他的心不知为什么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，嘴唇痉挛着，却说不出话来。那奇异的花香中，仿佛有一种奇特的气息，令他想动却动不了，想喊也喊不出声。
接着，一声淡淡的，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中，两片柔软的唇，就覆盖上了他的。
容璧就连呼吸都已停止！
那是怎样的吻！
──剪剪的缠绵，离离的凄艳，痴痴的迷茫。
那是怎样的梦啊。那温柔，那深情，那醉人的呼吸，令容璧一时不知身在何处。他已沉醉在这美丽中，这幻梦中。
倏然，尘世似也已变得很遥远。
“我是已经死了吗？成仙了吗？”他模模糊糊地想。

只不过，这梦很快就碎，很快就醒。
没等他反应过来，那两片温柔的唇，那梦醒一般的熟悉，就突然离开了他。
他不禁伸出手，想抓住那人，抓住那梦，可耳边却听到一个低低的，冰冷的声音响起：“你是谁？”
容璧呆呆地，一时还说不出话来，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：“我，我是容璧。”
那对面的娇躯似是一震，声音也有些发颤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容璧道：“我，我说我是容璧。”
良久无语。
就连空气也仿佛凝固。
唯有夜风似是在摩挲着高大的琉璃窗，令这屋内浮动的奇特的香气，也在不安分地飘。

淡淡的，屋里终於又响起一声叹息，接着，另一双手，就握住了容璧的手，牵引着他离去。从那迷茫的雾一般的香气中消失。
这双手，已不是刚才那轻抚自己脸颊的手。
等黑布揭开时，容璧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原来的房间，眼前看到的，依旧是那两个红衣女郎面上狰狞的青铜面具。他的嘴唇颤抖着，想说什么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见到他懵懵的脸，她们就这么一句话不说，转身离开。

黑暗中那深情的一吻，黑暗中那冰冷而温柔的抚摸，黑暗中那轻柔的叹息──
容璧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──他是不是在做梦？难道他也象容成一样，被梦魇着了？
一想起容成，环顾四周，容璧这才发觉，那一直睡在屋角的容成已经不见。

六

同样奇特而浓郁的香气。
同样冰冷而柔软的手。
浮动的香气中，手仿佛是透明般的白皙。这手，此时正在抚摸一张同样年轻的脸。
不是容璧的脸，却是容成的脸。
那手的抚摸，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。那手的抚摸，又是如此的倔强和执着。
──是不是那手，在牵引着一颗驿动的心，追逐着一个逝去的梦？
容成的呼吸，仿佛渐渐急促起来。他眼睛上重重的黑布，也似随着这呼吸而起伏。细小的汗珠，密密地渗出来。
抚摸着他脸颊的手微微用力，接着，就有两片柔软的唇，渐渐地覆盖上来，似是要压上他的唇，他犹自干裂的唇。
只是，拥有这两片如此温婉的唇的人，却怎么也想不到，这面前的人，突然一手挡住了她的唇，一手揭开了自己眼上的黑布。
女郎一声低低的惊呼。
隐藏在青铜面具下的脸，是不是也因为这突然的意想不到而扭曲，还是因为看到了眼前的一切而惊恐得扭曲？
──青铜面具下的如水双瞳里，反射着的是容成的眼睛。
只是，那又是怎样的眼睛！这眼睛，居然是死的。没有一丝灵活的气息，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，就仿佛他这个人，也是死了的一样。
此刻，这双眼睛，就呆呆地看着眼前戴着青铜面具的女郎，没有惊愕，没有恐惧，没有任何表情。
女郎不禁松手而后退一步，白色衣衫下的躯体也不由得一抖。但只是一刻，她就镇静下来。长袖一挥，一道淡淡的轻烟已自她的袖口飘出，於是容成就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。
厚厚的波斯地毯，吞没了一切应该的和不应该的声音。
女郎的长袖淡淡地垂下，头也不回地道：“把他带回去。”

琉璃窗外的月色，依然无奈。琉璃窗外的圆月，已渐渐西沉。
──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渐尽，将尽！
琉璃窗下，默默地凝视着那轮金黄圆月的人，青铜面具下的眼睛，也已充满了绝望。
心乱如这大漠荒原上的长草，夹杂着今生的，来世的纷乱喧哗。
可是这其中，不知为什么，总是有容成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，在这纷乱中闪来闪去。

一行清泪，突然就自青铜面具边滚落，在月色下，晶莹得令人心碎。
苍白的嘴唇蠕动着，无声地嘶喊着从心底爆发的恨。
──“你到底在哪里？”

七

重重叠叠的身影，电掣疾驰般变幻莫测。周围的光亮时而是如圆月般皎洁，时而如霹雳般耀眼刺人。各种各异的容颜梦幻般飞舞，俊美的面容，丑陋的面容，宁然的面容，恐怖的面容，纷纷扬扬地激荡，仿佛是站在这人世间边缘的河畔，为着来往的喧嚣众生迷乱。
伸出手去，却怎么也抓不住每一道光阴。一瞬是人面桃花，无声无息流水般飞逝，再一瞬又变成魔鬼狰狞，光怪陆离扭曲离奇得吓人。大笑着，狞笑着，嘲笑着，苦笑着，凄笑着，无处不在着，漫天遍地着，将那心悸的寒意，直直地逼到人的心底；而这心悸，却又会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
“啊……！”容成挣扎着，终於叫了出来。
这死死地如蛇般缠绕着他的梦魇，似是因为这嘶哑低沉的喊叫而暂时潮水般退去。惊惧，恐慌，痛苦，绝望，已令他的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。
大口地喘息着，他那空旷却又黑黑的眼睛里面，也有了一丝恐惧，仿佛是他的心，已被这萦绕不去的噩魇，压成了碎片。
睁开眼睛，容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容璧关切的脸。
见到他睁开眼，容璧那英俊的面容才稍稍地松懈下来。
“你终於醒了？又做恶梦了？”
容成的嘴唇紧闭，他究竟是否听见了他这弟弟的问话？可是为什么他眼睛里面的恐惧，在容璧温暖的眼神下，终於渐渐地退却了？
只不过，当这恐惧消逝之后，那双眼睛里面就恢复了没有任何感情的纷乱迷茫。唯一的不同，是当这双眼睛看着容璧的时候，还能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亲切。
容璧低声道：“昨夜她们送你回来的时候，怎么叫你也不醒，当真是好厉害的迷药。你还记不记得，那晚她们曾带你去了哪里？”
容成干裂的嘴唇动了动，还是没有说话。空虚寂寞的眼睛，就这么看着坐在他床边的人。被那清俊面容掩盖下的心里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？他真的是已经记不起昨夜发生的一切？
容璧似是对此习以为常，只是昨夜自己那神秘的经历，仍然使他忍不住想说下去。
“在你出去之前，我也被带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，那里有一个……”他的话突然顿住。
──那温软的唇，那如梦的叹息，那柔若无骨的手，那暗夜中的摩挲──
那似是而非的熟悉，就好象是一场梦，真不知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？
很久，容璧才意识到容成一直没有任何反应，低头一看，原来他已经又睡了过去。
容璧不由得淡淡地苦笑了一声。
他究竟是真的很累，还是想回到那不停地萦绕他的噩梦中去？那离幻的梦境里面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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